2008年8月5日 星期二

捲起袖子走下去 (原載於《曠野》153期)


1920年代,馬偕醫院院長戴仁壽為台灣痲瘋病人成立〈樂生〉療養院,在日治時代被收為國有。長年被醫療無知所帶來的恐懼籠罩的〈樂生〉療養院,從強制隔離、禁婚絕育、無藥可醫,到如今對外開放已經過了七十幾個年頭。現居於〈樂生〉療養院的老者們,年少時噙著眼淚獨自來這裡等死,將被切斷的人生埋葬,用絕望中殘存的希望和不全的肢體,親手打造新的故鄉,接受「大德曰生,以院作家」的命運。

拒絕、欺騙與強迫遷離
直到民國85年,需要大面積平地興建的捷運新莊線機廠,將預定地由私有平地遷到〈樂生〉療養院這塊山坡地。民國86年,院民開始對此事表達意見,卻不斷遭到拒絕和欺騙。民國91年,不顧院民的反對和疑慮,捷運工程開始第一、第二波的迫遷,並因對地質參數的疏忽造成大片屋舍意外崩毀。數以百計的老人被迫再次離開親手建設的家園,行動不便卻只能搬到高聳的醫院大樓或像災民一樣住進組合屋。民國93年,關心〈樂生〉療養院的學生開始串聯,發起行動,和阿伯阿嬤站在一起,對抗扭曲事實、工程本位、犧牲文化、漠視人權的政府。院民、學生以及許多支持團體,自發的運作,不放棄所有能做的努力,在院區注入了新的生命力,包括劇場、音樂、文物館、紀錄片、口述歷史;巡守、清潔、對周邊社區兒童教育輔導;甚至在基督教信仰上,也有定期舉行的祈禱會。

樸拙的愛
〈守望樂生祈禱會〉至今已一年多,成立時並沒有想太多,只是因應〈樂生〉情勢緊急,有基督徒針對主內弟兄姐妹發起了網路連署,進而由連署發展為定期的祈禱會。若不是神親自供應,祈禱會不會成立進行至今。回首過去一年,才看見神的美意,超過我們所求所想。透過祈禱會,想保存家園的院民,可以自由分享、獲得信仰支持,同時也讓參與運動的青年人,可以回到神的面前,重新沉澱,建立行動的信仰基礎。每個禮拜一晚上,青年人加上〈樂生〉院民大約十個人左右,風雨無阻的聚集在〈樂生〉院的蓬萊舍,幾位不求報償的傳道人,輪流來到我們中間分享。每個禮拜一次的凝聚,將我們的眼光從現實情勢的種種變化,以及隨之而來的焦慮之中,帶回到神的面前,我們彼此分享,互相提醒,代禱、交託。

在院民身上,我們從迷惑和無奈,到與主耶穌相遇。我們一起面對著巨大的無奈,也在一起分享渺小生命中所經歷神深深的愛。富子阿姨的家園已毀,住在組合屋,她總是唱著自己編的讚美詩,用充滿力量和鼓勵的歌聲激勵大家,在面臨危機而守夜的緊張時刻,她跪下帶著所有青年祈禱,不分基督徒非基督徒。阿添伯也住在組合屋,性格活潑的他,被痲瘋病剝奪了快樂的童年,被迫當一個孤獨的孩子,然而他不厭其煩一再訴說對牧師娘的感念,說每個人身上都有一種痛,說上帝多麼地愛他。還有總是忙進忙的藍阿姨和阿梅阿姨,數十年如一日,照顧身邊的院民,不顧自己身軀也老邁病痛。院民所有的不多,但他們將自己僅有的給出去。也許是為著其他面臨困境的人流淚,為他們歌唱;也許禱告會桌上的一壺茶、一包餅;也許只是一段樸拙的言語…這當中卻有難以計數的愛,激勵和安慰。

傾聽最被邊緣化的聲音
這兩年在〈樂生〉,神帶領我重新認識自己,也再一次認識祂。第一次踏進〈樂生〉之前,我只是個生活在封閉世界的所謂精英大學生,以為自己的世界裡就有多少大不了的事情。我在教會裡祈禱世界和平,卻對教會以外的社會都不了解;我選擇快速接受片面的新聞報導、卻不肯多花一點時間傾聽,多花一點力氣主動去認識自以為了解的事物。雖然在團契曾經有機會服事原住民的孩子和傳福音,但自己對於這些傳福音對象相關的議題仍近乎無知。我們傳福音,但並不重視以社會結構的觀點去看是什麼造成了這些人的處境,因此也不會從這個角度去思想自己具體可以做什麼。我感到疑惑,為什麼只想拼命對弱勢者傳福音,彷彿只要他們信了主,一切痛苦就可以加倍被安慰,心靈的一切需要就可以被滿足?然而,人在我們的眼中,是不是只被化約為信與不信?我們是否真正理解他們的處境?我們是否能有建立在真實理解之上的作為?透過樂生,神擦亮我的雙眼,讓我看見在所謂『大多數人想要的世界』的外緣,有好多的人被迫接收著沒有人要的事物:家園被毀、生計被斷,惡劣的勞動環境,歧視和壓迫。然而為了維持各種以價格計算的便利與享受,為了保有使我們感到舒適的成見,某些人卻失去了無價的尊嚴,這是我不曾面對的。神讓我反省過去選擇最省力的愛,重新面對自己沉重的責任。

跟隨主,主耶穌要我們去失去自己,看到最小的弟兄,去傾聽社會上最被邊緣化的聲音,這是基督徒的使命,也是與主耶穌同背十字架。〈樂生〉,我們的以馬杵斯(參看路加福音二十四張13~35節)。與主相遇,從此,這條路我們要捲起袖子走下去。